◇在父亲生病的7年间,张程说自己的体重减了近40斤,睡眠变得很差,精神上的煎熬尤其难耐:“每次觉得父亲的情况已经很糟了,然后隔几个月就会发现,原来还能更糟。”尽管如此,张程仍然选择把家搬到父母隔壁,晚上也常睡在父母家,方便照顾
◇“爷爷一被叫‘大夫’,就会很快平静下来,戴上老花镜,给‘病人’切脉、开药。”小茹说,虽然像是成年人在玩“过家家”,但这样的安抚对爷爷特别管用
◇从某种意义上说,患上失智症,最痛苦的不是患者本人,而是患者家属
文 |《瞭望》新闻周刊记者 马晓媛
河北省滦南县一家养老机构的工作人员在陪老人做益智游戏(2023 年 5 月 19 日摄)牟宇摄 / 本刊
电影《依然爱丽丝》中,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爱丽丝说:“我每一天都在学习失落的艺术。这是地狱,而事情还在更糟。”
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一道学习“失落的艺术”的,也许还有他们的家庭——一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背后,往往是一个家庭的失衡、混乱和痛苦。
这是因为,阿尔茨海默病从发现症状到生命晚期,大概需要10~15年,其间,家庭照护者不仅要承担照顾病人所带来的身体和精神的极限挑战,而且要经受亲人变为“陌生人”的心理伤痛,付出巨大的经济、时间、精力和情绪能量,有的照护者因而出现生活困难、情绪障碍,变成“隐形”的病人。
这样的家庭正在越来越多——数据显示,每隔3秒,全世界就会多一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。由于该病给家庭和社会造成的沉重经济压力和照护负担,阿尔茨海默病已然成为全球最重要的公共卫生挑战之一。
身处疾病照护的艰难困境,许多家庭仍勉力给予患者爱和关怀,使其得到生活照料和心灵照顾,书写了一个又一个用爱抵抗遗忘的温暖故事。
希望在科学,也在人类的爱和关怀。
把家搬到父母隔壁
一踏进张程父母家,记者就听到洗衣机的转动、闻到消毒水的味道。张程告诉记者,母亲素爱干净,父亲生病后,家里的清洗和消毒变得更为频繁。
正是上午十点,张程73岁的父亲还在卧室睡觉。张程说父亲最近经常在晚上醒来,满屋走路转圈,来回倒腾东西,有时还会闹着出门,折腾半宿后,白天就要睡一大觉。
张程的父亲确诊阿尔茨海默病已经7年。
第一次发现父亲“不对劲”,是在2016年的一次家宴后。张程清楚记得,一大家子人在饭店吃饭庆祝亲戚生日后回家,还打包回没吃完的饺子。“父亲把饺子放进冰箱时问饺子是哪儿来的,家人提醒后,父亲也只是哦哦两声。”
张程心里咯噔一下——作为一名媒体工作者,张程听说过阿尔茨海默病,知道它被称作“脑海中的橡皮擦”,会逐渐夺走患者记忆。
张程不敢耽搁,很快带父亲到医院检查。经过认知测试、抽血化验、头颅磁共振等一系列检查,张程父亲被确诊。
但很长一段时间,父亲拒绝承认患病。母亲也觉得张程小题大做:不就是老了爱忘事儿吗?
尔后,一件件生活琐事让张程和家人逐渐领教父亲记忆流逝的残酷:炒菜忘了放盐、熬稀饭忘了关火、出门忘了带钥匙、买完菜把菜落在菜摊……直到2019年,父亲竟然把自己给“丢了”。
张程记得,那是在父母一次争吵后,父亲像往常一样坐上家门口的公交车,车行中却忘了自己要去哪儿,于是下车往回走,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。家人眼瞅不对,火速发动亲戚朋友寻找,并向社区、物业、警察求援,发朋友圈求助,终于在监控帮助下找回了父亲。“快要急死了,一大圈人找了六七个小时。”
从那以后,张程和家人再不敢让父亲独自出门。
张程的母亲70岁,除患有高血压需定期服药外,身体还算不错,平时喜欢到附近公园和老年大学唱红歌、跳广场舞,但自从父亲病情加重,张程母亲几乎再没出门唱歌跳舞。
张程也想了不少办法:在家里贴便条,提醒父亲东西在哪儿、怎么用,在父亲身上挂防走失名牌,陪父亲打牌,做认知训练……
这些努力都挽不住父亲病情的加重。父亲出现情绪和行为问题的频率越来越高,从一两个星期一次发展到每天都有,程度也越来越重。“有一次,我带父亲去澡堂洗澡,洗着洗着父亲忽然发火,衣服也不穿好就往外走。还有一阵,父亲每天都要把遥控器对着各种家具乱按,又嫌家具不听指挥,把遥控器摔在地上。”
最让张程头疼的,是父亲经常发火,着急时还会动手。张程的父母感情一直不错,父亲脾气有些急,但从没对母亲动过手,前不久却因为要出门推搡母亲,把母亲的胳膊打青了,过后看到淤青又问:“你的胳膊怎么了?”
在父亲生病的7年间,张程的体重减了近40斤,睡眠变得很差,精神上的煎熬尤其难耐:“每次觉得父亲的情况已经很糟了,隔几个月发现,原来还能更糟。”
好在张程还算很扛压。为了方便照顾,张程把家搬到父母隔壁,晚上也常睡在父母家。“父母养儿小,儿养父母老,照顾父母是我的责任。我也庆幸这些年能陪伴父母,在陪伴中我也有一些改变,爱人说我变得更细心、更有责任感了。”张程说。
亲密关系是照护良药
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家庭照护者而言,生活照料之外,患者的心灵照料、心理护理也是一门学问。照护者不仅需要面对识别患者需求、理解患者思想、满足患者情感需要等诸多考验,还要学习怎样跟患者“交谈”。
28岁的小茹给记者讲起她和爷爷之间的一段交谈趣事。
一次午饭后,小茹陪爷爷坐在沙发上,远处传来飞机飞过的声音,爷爷忽然说:“你听,有火车过去了。”
小茹马上纠正:“不是,是飞机飞过去了。”
爷爷坚持:“不,是火车。”
小茹正要反驳,忽然想到,是飞机还是火车有什么重要呢?于是她对爷爷说:“是啊,火车的声音真好听。”
小茹说爷爷听后特别开心,还跟她讲起自己儿时第一次见到火车的场景。“每次想起那个午后,都能记起暖暖的阳光和爷爷开心的笑容,重新感受与爷爷的情感连接。”小茹说。
从那以后,小茹再也不去纠正爷爷。
爷爷确诊阿尔茨海默病时,小茹正在上大学。小茹记得,每次假期结束离家返校,爷爷都会把院里结的核桃装一大兜,放进她的行李,叮嘱她多吃核桃补脑。生病后,爷爷跟着家人住进楼房,再看到小茹要走,找不到核桃的爷爷就会发脾气。小茹就偷偷买好核桃,放在爷爷能看到的地方。
小茹不是爷爷的主要照料者,但她知道,发脾气是爷爷“另类”的沟通方式:“爷爷好像慢慢变回小孩子了。”
小茹的爷爷曾是乡村医生,为很多人治过病。爷爷闹脾气的时候,家人就常常“装病”,说自己哪里哪里不舒服,问爷爷该吃什么药、要怎么治疗。“爷爷一被叫‘大夫’,会很快平静下来,戴上老花镜,给‘病人’切脉、开药。”小茹说,这像成年人在玩“过家家”,但对爷爷特别管用。
小茹和家人还总结出“用遗忘对抗遗忘”的情绪护理要诀。“比如爷爷刚吃完又闹着要吃饭,家人就会让他先在饭桌前坐下,跟他说饭在做了,很快就好,然后跟他聊天,聊着聊着他就忘了之前闹着要吃饭这回事了。”
研究表明,阿尔茨海默病会损害患者的记忆和认知,但能记得住情感。即便到了疾病后期,患者依然能感受到家人的感情。
小茹在跟爷爷的相处中也清晰体会到这一点:“花时间陪他,他就会很开心。”
随着病情加重,小茹爷爷的行动和自理能力逐步丧失,活动范围渐渐缩小,心智水平慢慢下降,对家人的依赖日益加重。
尽管这样,小茹仍能觉察爷爷对沟通交流的渴望:“爷爷把最近发生的事都忘了,却记得以前的事,一些病名、药名等也都记得很清楚。爷爷精神好的时候,家人就会和他聊他从前看病的事,爷爷很愿意聊。”小茹说。
受访的多位医护人员提到,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照料质量,除了与家庭经济条件、家属受教育程度、家属对疾病的理解等因素相关外,还与患者与家人的亲密程度有关。“就像亲子关系好的家庭孩子会成长得更好一样,亲密关系好的家庭,患者会得到更好的照料。”一位医生说。
在《聪明的照护者》一书中,有着丰富实践经验的作者写道:“在工作中我们已经深深体会,痴呆患者在家庭中的生活质量完全取决于家人赋予她的爱和关怀。”
作者并说:“痴呆会夺走亲人的记忆、思考和认知的能力,但爱依然存在,而且,爱会创造出奇迹——那些原本不懂什么是痴呆的家人,会勇敢地变身成痴呆护理员,在困境中因爱而生一个个的灵感,摸索出照顾至爱的好方法。”
在成都金煦福武侯万寿颐养中心,护理人员引导老人进行康复治疗(2023 年 10 月 22 日摄) 江宏景摄 / 本刊
谁来照护照护者
就目前而言,翻越阿尔茨海默病生活照料、心灵照护两座大山的家庭,尚不算多,且家属的感觉往往是焦虑、抑郁、消耗。
以最基本的门诊就医来看,据山西医科大学第一医院神经内科主任医师、中国老年保健协会阿尔茨海默病分会常务委员李阳介绍,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通常需要每3个月复诊一次,以便医生跟踪患者认知退化情况,及时调整用药,指导家属照料,但能够按期复诊、跟踪治疗的患者不到1/3。“除了家在外地、就医不便等客观原因外,很重要的因素是家属缺少相关知识,认为定期复诊、跟踪治疗等没什么用。”
即便来诊室跟踪治疗的家庭,家属也经常表现出负面情绪。在随李阳出诊的3个小时里,记者看到近十个患者家庭,一位丈夫刚刚被确诊的女性,说起老伴儿的不配合和子女的埋怨,语带哽咽;一位家属困扰于患者总爱出门骂人,觉得自己也快要“发神经了”;一位年过五旬的女儿多年照顾生病的母亲,绝望地问医生“能不能做个手术把血换一换,听说有人用这个办法把病治好了”……
几乎每次出诊,诊室都会塞满家属类似的抱怨。“这在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庭很常见。因为照顾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对家属是巨大的挑战,所以每次确诊我们都会告诉家属,做好充分的准备。”李阳说。
在李阳看来,这些情况表明对阿尔茨海默病家属的教育其实很重要,但门诊时间有限,往往没办法展开。“我们也在探索,比如为刚刚确诊的患者举行家庭会议,召集家庭主要成员,如伴侣、子女等,告诉大家患者得的是什么病、处于什么阶段、会有什么症状、照护重点是什么等,帮助患者家属做好准备。”
李阳等临床医生心心念念“帮助患者家属做好准备”的原因,在于他们清晰知道患者家属可能面临精神心理层面的困境,如长期的精神压力和情绪困扰等。
据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神经内科主任医师韩璎介绍,美国对痴呆患者照料者的调查显示,76%的照料者会出现焦虑,42%出现抑郁症状。“从某种意义上说,患上失智症,最痛苦的不是患者本人,而是患者家属。”
韩璎认为,阿尔茨海默病家属群体长期背负的经济负担和精神负荷,目前尚未得到应有关注。
不少专家表示,对照护者出现的精神心理问题,一方面,照护者自己要学会寻求帮助。特别是当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伴侣担当照护者时,照护者怕给子女找麻烦,往往选择什么都自己来,所有压力都自己扛,但这对患者和照护者都不好,因此,照护者要向家人寻求帮助,避免一个人承担全部照护压力。
另一方面,照护者“抱团取暖”是个好方法。所谓“抱团取暖”,是让一些有相似经历者互相交流,找到“同道”,纾解照护中的负面情绪和心理压力,同时对疾病有所预期,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,比如一些医院举办的阿尔茨海默病家属联谊会、互助会等就是此类平台。
有患者家属告诉记者,在参加家属联谊会后,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很多,有一种“原来我不是孤军奋战”“我也在被关心、被支持、被看到”的温暖。
此外,也有医生提醒,在正常照护的前提下,照护者要记住自己的功劳,因为患者状况变差,“是疾病的问题,不是照护者的问题。”
(应受访者要求,张程为化名)
(《瞭望》2023年第47期 )